第三章 盛夏:儒术今方裂 (第2/2页)
散去,她握着手中的冰肌玉骨般的瓷碗,指尖轻抚润泽的碗壁釉质。 抿一小口,确实很甜,恰好综合了她口中一阵一阵泛起的苦涩。 对她而言也很冰,不可贪食。只一口,她靠在美人榻上,神思倦怠。 “风波庄,藏匿过杀了人的逃犯,也动过私刑,杀过人。” 去岁春试告御状的士子。以及曾经新年宴上,她不得不执行自己定下的,风波庄的规矩,动手杀了阳奉阴违,私自运粮到河朔的济民堂朱勇。 握着手中冰裂纹瓷碗,李世默的指尖微微收紧,像握住她始终暖不起来的手。 “我不相信你会无缘无故动手杀人,总有迫不得已的理由。事急从权。” 他解释得有些慌乱。 “因时因地而变,是为权。男女授受不亲是礼;嫂而溺援之以手是权。孔圣人不是也说过么,可与共学,未可与适道;可与适道,未可与立;可与立,未可与权。只有言必信,行必果,才是硁硁然的小人。” “我知道啊,”又抿了一口,醇厚细腻的冰酪,明明知道之后身体或许有恙,一是不愿拂了他的心思,二是,确实凉津津甜滋滋让人着迷。 “所以我都做了。儒者所说的权变,与法家所言术治,有异曲同工之妙。儒者修齐治平,需得处理守经与权变。法家统御天下,需得处理法治与术治。守经与法治,皆有据可依,行易而贯行难,阻力太多。权变与术治,讲究灵活机变,善于钻营,总是容易前行得多。” 冰酪吃得太多,再吃只怕身体会真的出问题。若昭把瓷碗置于矮几上,瓷碗叩击紫檀桌面有清脆的声音。
“但你也知道,容易的路,并不等于,正确的路。” 李世默点点头。 行事与行路相似,少年壮游,世间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,常在于人迹罕至而山高谷深之所。 她再道:“而且你也知道,权变,权术,并不是个很好的东西。比如,最近的吧,公孙杜宇。截杀钦差,勾结叛党,已经算是十恶不赦之罪。然而我们最后处理的办法是,既往不咎,甚至助他飞黄腾达。” 她望进他的眸子,“其实你的心里,一直有芥蒂,并不能完全接受。对不对?” 李世默垂眸,他对杜宇,第一印象算不得好,虽然之后改观不少。心有芥蒂,算是默认。 “再换个比方。王朝贵贪污护河款,干涉朝政,把持权柄,论罪当诛。但他势大,我们为保全自身实力,不可以卵击石,所以迟迟未曾将他送上法场。而前任吏部尚书郑光弼,他或有贪佞之举,但罪不至死。偏偏因为我们私下弄权,使得他白白送了命。前者可称权变,后者可称权术。” “我们再泛化论之。”她转了个身,侧卧与他视线相交。澄澈,诚恳,而让人不忍直视。 “杀鸡儆猴,如果鸡罪不至死,难道为了儆猴的目的,鸡就该死吗?” 李世默眉心跳了跳。 居然和他昨晚想到一块儿去了。 关于王朝贵,以及朝堂之上的诸多事件,他们之前的争执都是起源于此。她深谙权术,他固守礼法。各执一词,各有千秋。 他原本以为,这就是他们的全貌,他们相处的全貌。如今却觉得,似乎不是这样。 许久不置一词的李世默再开口,声音温柔得不像话。 “那你,有答案了么?” 她依偎在枕头上,像是蜷缩成一团。 “我不知道。” 若昭闭上眼,因为说了太多话,又许是因为话题过于沉重,神思实在疲惫。 “我只知道,弄权者乱法,乱法者祸国,而祸国者必殃民。” 这是老师教她的道理,也是她认同的道理。 虽然她早已被逐出师门。 “世默,我知道我做的事,是错的。但是我好像,又没有别的选择。” 她不入地狱,谁入地狱? 她没有别的选择。把各方势力玩弄于股掌之间,是一条最容易抵达目的的道路,也是目前死局下唯一可行的道路。乱花虽美,终归渐欲迷人眼。她实在害怕,有朝一日,双手沾满鲜血,而她已经忘了自己因何出发。 所以她不得不一再反思自己,拷问自己,把自己撕裂了掰碎了,在太多太多不得已的选择中反复用痛苦让自己清醒。至少能在下一次的抉择中,拼命找寻一点更加符合人性的可能。 那头闭上眼睛许久未曾说话。想到她可能随时因为精力不太好迷迷糊糊睡着了,李世默走到她身边,在她塌边,轻轻握住了她冰凉垂落的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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